他抓著頭,一下又一下的,用力著。呼吸一喘又一喘,死命的眨著眼皮,手掌也在不斷地抓握中迭失了水份。
  「你怎麼說都聽不懂?這件案子該是這般的辦,怎麼你又搞砸了!」老闆在他對面憤怒的大吼,臉紅脖子粗地像是隨時都可以吞噬他的模樣。
  「對不起……老闆……再給我一次機會……」乞求著,他的眼底。
  「去你的機會!」老闆狠狠地把資料往他身上一丟,飛紙滿天。「上次你怎麼弄得那印刷廠老闆火大不幹的?!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「上上次你怎麼把客戶活生生的氣昏在我們公司的?!」
「老闆……老闆……」
  「滾!你給我滾!」
  「老闆……拜託,請不要辭退我……我需要這份工……」
  「滾!你這衰鬼!請你來後沒一次約簽成!你給我滾!」老闆忿忿的打斷他的話,狠狠的下著開除令。「再留你不就我喝西北風?你給我滾!」
  「老闆,我真的需要這份工作……」難得一次說著不結巴的句子,就在老闆用力關上門之後,隔絕在外。

  「嘻嘻……嘻嘻……嘻嘻……」
  他低著頭偷看著辦公室其它的『同事』,這時可不是正掩著嘴偷笑著。
夠了!夠了!還不夠嗎?你們?!這樣踐踏著人的自尊,你們,連同情心都沒有嗎?!
他快速的收拾著自己的東西,踉蹌地快步帶著不多的行囊,逃命似地出了公司大門。而門內,嘻笑聲不但沒有停止,還多了些對話……
「嘻嘻,我就說他待不了多久的啦,看吧!」
「欸,我賭贏了,一個月不到,五千拿來!願賭服輸啊!」
「厚,這個傢伙怎麼這麼不爭氣,一個月都不行,真是衰鬼一個!」另一個同事不爽的從皮夾中拿出五千摔在桌上。
『咔。』那些狀似無心實則如針,狠狠地刺著心的聲音在門關上後,完全消失。

下雨。
驟雨來的不是時候,方才天還晴朗,此時已落下了如豆大的雨珠,浠瀝嘩啦、浠瀝嘩啦地在最繁華的城市下了起來。
紙箱裡裝的紙,不爭氣的透溼了他的外衣、內衫都浸了一種酸--該說是酸雨浸入而成的?其實也非絕對……。那酸的味,是在第一滴雨落下時,就從身體最底最底的深處,湧上、湧上,穿過了肌肉,在血液和淋巴液之間奔流、潛逃,潛入了褐色的皮膚底下,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地……渲泄。

  上車,下車。
已經身分無文的他,只能坐著一天只有一班,只要十五元就能夠到家巷口的公車。
皺縮的外衣,癱軟似的西裝褲,半舊的仿真皮鞋,說是正式服裝,卻也是有著那麼一點點的不對。
拎著唯一的家當,空空如也的皮箱,正跟它的主人一樣,披著一股霉味。

  那蜿蜒的小巷、古樸的舊時村莊、還有那熟識的人們--就像攝影師拍下的那些古老眷村,而這裡,也是一座印著屬於他風光年少的空間,曾經是年幼時他嬉戲歡笑的地方、是年少時頂著天踏著地下狂語的地方。而最終,這裡竟是他唯一、最後的棲木。
  不熱的天,汗卻不斷地在額間竄逃,乾裂的嘴唇究竟還是抵不過因窘迫而抿緊的力道,滲著血絲。
「阿婆啊,妳的兒子回來了啊!還不快出來看看!」鄰居大聲嚷嚷著。
「別、別、別。」,他在心裡這樣大聲的呼叫,卻哽在喉間出不了聲。
  「騙肖矣!這猴死囝仔出去麥回啦!」他媽媽這樣在房內大吼著。最後還是依不過鄰居的推拉走了出來。
  「媽、媽……」他抖著那近似哭腔的聲音,不自覺的跪在那一片曬米場上。
  「麥假了啦,出去這幾載,錢咧?錢咧?」母親拉高的音調,沒有那都市戲女的溫潤順心,也沒有那酒家女的甜聲膩氣,有的只是一把利劍,不斷不斷往那心窩深處刺去。
「錢咧?錢咧?」母親不死心,依然抓著他問著,錢咧?錢咧?
「厚!死囝仔,養這大還不會賺,早知養豬還有得賣咧!」母親搶去他的皮箱,大力一開,散落了一地破舊衣物和幾張泛黃的家鄉相片。衣服沾上了地上的穀粒,相片在空中旋轉、落下,母親拿來一看,哼了一聲,扭著腰搖著臀,氣呼呼的走回房子裡。
看熱鬧的人群,看了看這個而立之年卻跪坐如老人的壯青年一眼後,啐罵聲無趣,也就如鳥獸散去。
穀粒一顆顆地濕潤,雨也開始慢慢地下。
  
  「妳聽說了嗎?那家的兒子啊,回來了呢。」
  「唉唷,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,回來也不帶什麼錢回來,在外生意失敗還敢回來,真是不孝子唷!」
  「賺不到錢還敢回來真是了不起啊,我們的臉都被他丟光了!」
  「對嘛,欸,妳說,他不會在外面逢人就說是我們村的吧?」
  「麥啦!這丟臉耶!」
  窗外三姑六婆自成一圈,大肆聲揚著別人家的不堪情事,也許,這些就是她們這生唯一能做到最完美的事吧。
  他躲在窗下,用力地捂著耳朵,不、不、不,這些他都聽不到的!這裡不是他的家鄉、這些人不是他的鄰居!這些都是騙人的、騙人的!他聽不見、他聽不見……。
  「死囝仔,沒錢就別坐在那礙眼!早死卡好!」母親瞪著他,恨恨的說。
  他吃驚的看著母親……,不可能的、不可能的,母親不會這樣對他說話的!他一定是聽錯、聽錯了!對,這一切,都是騙人的!他絕對聽不見、聽不見,剛才的那些,都只是風聲!對!是風聲,他什麼話都沒有聽見……。
  是的,那些是風聲……。

  「你聽說了嗎?那家的那個兒子。」
  「你說那家在外打拚失敗的那個嗎?」
  「是啊,是啊,聽說他……最近瘋了?」
  「唉呀,這也怪不了他啊,母親這麼勢利眼,一看他沒帶錢回來,就翻臉不認兒了,也難怪他會瘋了。」
  「唉,可惜了這麼一個大好青春。要是他能不像他爹那樣的懦弱,也許不會這麼落魄吧。有這樣的母親啊,唉,也難怪要瘋了。」兩個下棋的人在榕樹下輕嘆。秋風吹過的樹梢,帶來了滿地黃葉,還有那漸寒的天……。
  而微風所帶來的金黃實穗,金光摺摺,像煞了鐮刀彎反射的金光,在藍天下放肆地閃耀。似夢、也似幻。

  他站在乾枯的田梗中間,已收割的稻田,留下的是一片綠田──綠色雜草所蓋滿的田野。
  「叔叔、叔叔,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?」一個小女孩在後面叫著他,而他只是如傻了一般看著那片綠田。
  「妳怎麼又溜出來了!小心哪天壞人把妳抓走了!走、走,我們回家了,該吃飯了。」一個媽媽從小女孩後面抓住小女孩的手,拖回家中。
「媽媽~,為什麼那個叔叔在那裡都不會動啊?叫他也不理人耶!」小女孩不斷的回頭看著那一身破爛、髒臭的他。
「噓!不懂就不要亂問!手還指!還不快點回家!」婦女氣急敗壞地抓著小女孩回家,不讓她再多問一字一詞。
風很涼,帶來的是一種初冬的氣。他張開了雙手、迎著風。他終於聽不見了,終於!他高興地在田野間狂奔,終於,他終於擺脫那些可怕的聲音了!於是他在田間翻滾,像極猴子般的玩耍,是很自得其樂的模樣。
從此,他成了瘋子這一事,傳出了舊村,鄰村也聽聞了這一個經商失敗而瘋的傻子。

數月後,他的母親搬離了舊村。
一個瘋了的兒子在村莊內丟盡了她的老臉,在路上怎麼躲,都有一堆人對她指指點點的生活,再怎麼說她是待不下的!她匆匆地收拾了一些細軟,就連夜逃離了村莊,到了大城市內。
大城市的花花綠綠、雍榮繁華,一瞬間讓她亂了眼。看著那些高樓大廈、櫥窗內的精品,滿街人來人往的人潮,原來,這就是大都市!這就是最時尚的世界,她從年輕就嚮往著的地方!
她還在看著那不同於鄉村風景的城市繁華,卻沒有看見在一棟大樓陰影下,那一塊黑暗角落,正有雙眼睛覬覦著她手上那一袋布包行李,黑暗的念頭正蠢蠢欲動。
  她看著那自年輕以來就夢想的城市,饑渴而充滿欲望的眼神正在城市大廈中不斷地上下巡視、不斷讚嘆、不斷後悔怎麼不早點來這個城市?就算到了路口,她仍然不捨把眼光從那些商店移開。而,這一念間的不願,卻又造成了另一個果。
  轉瞬間,一個瘦小的男子從人群中衝了出來,那貪婪眼睛直盯著她手上那一大包行李。不到一秒,她畢生積蓄就這樣不見在她的手中。
  「強劫啊、強劫啊!誰來幫我啊!」她大叫著,可都市的冷漠已不是小說裡誇大的表象,冷漠早就已經是城市的骨架,架出熱情在外、冷酷其中的都市,在炙熱的季節散發出冰涼的氣息。
  面對著冷漠成習的都市,面對沒人伸出援手這項事實的她,只好拚著老命向小偷追去……。就怕一生費盡心思存下的一點家當這樣沒了,這樣為錢而迷失的她,渾然未覺前方那一座號誌燈的轉換……。
  『碰咚。』一聲撞擊、一群人的尖叫。
血已染紅了漆黑的泊油路。

  「那家人啊……,上輩子究竟是做了什麼事、造了什麼孽?怎麼一下當家的早死、一下兒子沒了工作、又瘋又傻的,這次又是當家主母……。」
  「噓!少談這個禍事,小心惹穢氣上身!」
  「也是、也是,不過那家的瘋兒子這下要怎麼辦呢……?」
  「能怎麼辦?還不就只能照顧了,不然要他改天去給車撞嗎?」
  「呸、呸、呸,你少烏鴉嘴了!」
  「好了、好了,別在這鬥嘴了,這家子也倒是可憐,幾十年前還算家道昌運,怎知風水流轉,這幾年落得家破人亡……。這樣好了,大家平常還是多看一下這個……這家唯一留下的人吧,畢竟,總是同村的嘛!」穩重的聲音,是村長平和不失道義的善音。村民聽了也只能點頭同意,過了不久便散了去。
  「唉,怎麼你們這一家,這幾年這般的命運?唉,命運弄人,想當年,你們家也是富甲一方……怎會得這般下場……。」村長摸了摸已經瘋了的男子,嘆了口氣,踏著年邁的雙腳,轉身離開。

  一年又復一年,村莊裡老的死,年輕的也往外地發展去了,村莊一下少了許多人聲,荒涼了起來。
  「你啊,這些年都一個人,還好你也傻了,不然,這些年來你怎麼熬得來?」村長和村長太太心疼地看著在樹下玩耍的傻男人。都十幾年了,可這人卻一直是傻的,連醫生都說這已經是無法醫治了……,每想到一個人竟在一生中有如此巨變,就不禁為之惋惜……。
  「唉,這些年,倒也是順利的走了過來,只是,一個大人了,總也不能一直靠著村人的濟助啊……。」何況現在村莊已經愈來愈少人回來、愈來愈多人離開了……,想到這些,就更難想村莊的未來……,村長不禁搖了搖頭。
  「老伴,不如我們還是讓他去療養院吧,雖然是殘忍了點,但總比沒人照料他來得好吧?」
  「也是,這些年來,村裡的人愈來愈少,我也愈來愈怕以後就真的沒人照顧他了。就照妳的話辦吧。」村長拍拍老伴的手,嘅然長嘆。
  一對老夫妻不捨地看著那在樹下,已忘記自己是誰、也聽不見聲音的男人。曾是這個小村最可愛的男嬰孩、曾經在這村莊當了好久的孩子王、曾經在這小地方大力幫忙鄰居的少年,而誰又能料得了這樣的男孩,在最後的人生,竟是以精神錯亂渡過……?

  「咚咚」急促的敲門聲。
  「進來。」
  「報告、報告,不好了!上個月剛進來的那個男的,不見了!」療養院工作人員慌忙地衝進辦公室向長官報備。
  「什麼?你們在搞什麼鬼?!我不是叫你們看好他的嗎?」
  「我……剛才我去小解一下……想說他不會亂跑……誰知道他就從圍牆那……那邊不見了……」工作人員低下頭,囁嚅地回答。
  「還在這邊說什麼屁話!快!快點派人出去找!」

  好漂亮呢……,天上星星會閃閃發亮呢……,樹上也有星星耶,好漂亮的樹呢……。
  他站在掛滿了閃閃小燈的行道樹下,癡癡地望著那些閃閃發亮的燈泡。
  「叔叔,叔叔?」一個小女孩拉著他的衣擺,抬起頭望著他。這叔叔好怪喔,怎麼穿著病人的衣服啊?
  好漂亮的地方……。他沉醉在這街上平和的美景中,忽然,他看到遠方一株樹。
好漂亮的樹喔~~,樹上還有一顆最大的星星呢!閃閃發亮的好漂亮,如果摘下來給媽媽,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!
  他渾然未覺的甩開了小女孩、向前狂奔、奔往那株全城最高的聖誕樹。小女孩跌在地上,哭了起來……。
  就快到那株樹前面了、就快到了!到了就可以去摘星星給媽媽了。他想起了母親以前常常唱給他聽的兒歌……,如果這次摘了星星回去,也許媽媽就會再抱抱他、親親他,就不會對他那麼兇了。沒錯!一定會的!他一定要摘到那星星!
  路人的驚聲尖叫,都傳不進他的耳裡,他是聽不見的、他是傻的,他心裡只有那一個會抱他會疼他的媽媽……。他要討他母親歡心,這樣母親就會再對他笑了……、也不會再也不要他了……。
  於是他奮力爬上了最高的樹,摘下了那顆整座城最大最閃亮星星。
  他要回家、他要給媽媽看這個星星!這樣媽媽就又會對他很溫柔了!
  在那一剎那,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帶領他奔向家鄉的路。那是一種本能,人最終的本能──回家。

  「找到了!在那!」療養院的人們大叫著。就在那裡,在那株樹下!所有奉令出來捉他的工作人員們立即拔腿追逐著那個病患。
  一群人追著一個抱著星星的男人,路人投以訝異的眼光,這是什麼樣的事情? 怎會在平安夜有著這樣瘋狂的畫面?演戲嗎?
  他一路狂奔,一心只想那溫暖的家,全心只希望有個微笑的媽媽在家裡等著他帶回的星星。
  「快!就快追到他了!再快一點!」帶領人大吼著。
  而前方,號誌燈在最後一秒時,由綠轉紅。而一輛載滿了物品的貨車,恰好駛了出來……。

  「媽媽,我摘到星星了……,我乖嗎?」他伸出手,捉著眼前的影像。
  他在那片血紅中,看見了母親久違的微笑。媽媽開心了,好高興、好高興……。
  「媽媽,我可以跟妳在一起嗎……不要再丟下我了……可以嗎……?」
  
  救護車在第一時間急駛而來,而傷者已失血過多,急救無效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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